科技与文艺虚构关系的历史发展与逻辑演进(3)
就现代技术而言,它和现代科学紧密相关,以现代科学为基础,是对现代科学的具体实践和应用。事实上,现代科学自身也内在地包含着技术的因素,它往往通过实验得以成立,包含着操作的过程:“事实上,科学方法包含两个基本组成部分:推理和实验或经验。”[11]“严格地说,科学实验是一个过程,这个过程在根据精确的计划而设置的环境中并且借助与可能的结果相关的假设产生出确定的、可检测的和可分析的效应。”[12]与现代科学相比,现代技术更重视对外部世界的实践改造层面,试图通过实践的方式增强人们对外部世界的把握,它更强调实用性、可操作性、可应用性、实效性,一切不能得到实践证实的东西、一切不能变成具体可操作的东西、一切无法在使用中取得实际功效的东西,都会被认为是虚构或者虚假的东西而遭到排斥或抛弃,从而丧失存在的价值。这就使缺乏这些特性的外部世界的神秘层面、不确定层面、模糊层面遭到普遍的摧毁。而作为人类感性和精神想象力产物的文学艺术,虚无缥缈,捉摸不定,变化无穷,脱离特定的实用目的和实际效用,无法付诸特定的实践操作来验证,因而往往被证明为无效的东西,从而丧失存在的价值,被轻易地破坏和清理掉。马克思曾经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对现代技术的发展对古老的神话的严重破坏进行论述,他指出:“任何神话都是用想象和借助想象以征服自然力,支配自然力,把自然力加以形象化;因而,随着这些自然力之实际被支配,神话也就消失了。”[13]而现代技术作为支配自然力最重要也最有力的工具,必然对古代文学艺术的前身——神话造成严重的伤害,使其由被认为是对外部世界真实把握的东西逐渐变成虚假的东西,正如阿多诺指出的:“在历史的时间长河中,一件艺术作品中曾是真实的东西,到后来会变成虚假的东西。”[14]而就它对古代文学艺术的破坏作用来说,也具有类似的性质。正如本雅明认为的,古典文学艺术作品的神秘性以及由此而来的“光晕”或者“韵味”,源自人们对外部世界的不了解而产生的距离,而现代机械复制技术的发展使人们能够更充分地对外部世界进行把握,相应地,艺术品也可以被无限复制并大规模展示,普通人可以随处见到并拥有它,从而拉近了人们与外部世界的距离,消除了与之紧密相关的神秘性,而以神秘性为基础的文艺作品的“光晕”或者“韵味”也随之消失,从而对虚构的文学艺术形成了致命的打击。
总之,在理性主义传统中孕育而生的现代科技的初步发展,使外部世界被理性主义化、科学化、技术化了,甚至造成了对它的某种程度上的透视。相应地,这个世界曾经让人难以把握的、神秘的被“掩蔽的层面”以及由此而来的虚构的文学艺术,也都因此被充分揭示出来,变得更加确定、可靠和透明。这也是一个外部世界的去神秘化、“非神圣化”“对自然的仪器化”的过程,一个异质因素的数量化、同质化、可衡量化的过程,一个隐蔽的东西的显在化的过程。于是,外部世界在某种程度上变成了一个“被剥光了的宇宙”,从而削弱了“艺术话语中的虚构特点”,对虚构的文学艺术也形成了严重的冲击、排挤、清理和消解。
三、高度发展的现代科技与文艺虚构的再次飞扬
作为对外部世界发现、实践、改造的产物,现代科技的初步发展虽然使虚构的文学艺术遭到严重的破坏、冲击、清理和消解,但是现代科技并不能使外部世界的神秘性、超验性、不确定性、模糊性完全消失。不但不会如此,反而有可能使这些特性随着现代科技的进一步发展而在新的层面上呈现出来,正如Fred Forest指出的:“神秘思维事实上为当代科学理论提供了一个完满的框架。”[15]从而为以此为基础而产生的虚构的文学艺术的新发展带来广阔的发展空间。20世纪初以来,现代科技获得了突破性进展,相对论、量子力学、测不准原理、“迷人夸克”“八重法”、耗散结构理论、非平衡过程物理学、不稳定系统动力学、混沌概念、不可逆性定律、非对称性等一系列新科学概念的提出,以及电影、电视、计算机、互联网、手机等高科技产物的产生和发展,使现代人逐步认识到,现代科技的新发展带给这个世界的,不仅仅是清晰性、确定性、可靠性、可证实性、可认知性的不断增强,它还可能给这个世界带来新的神秘性、超验性、不确定性、不可知性、模糊性、混沌性、相对性、偶然性等,麦克卢汉曾经“确认着追求绝对知识过程中的不确定性的力量”[16],詹姆逊也认为“新出现的技术”“作为一种能量储存的新的形式(长期储存)……以一种不同于神话的方式表明了这种新力量源泉的‘神秘’”[17]。这样,就使传统的现代科学所致力建构的外部世界普遍永恒的自然法则和井然有序的时空秩序成为不可能,反而有可能向与之相反的方向发展,正如吉登斯指出的:“一些曾经被认为能够将我们的生活变得更确定和可预测的影响,包括科学和技术的进步,也常常具有完全相反的效果。”[18]现代科技发展中出现的这些新特性,实际上是外部世界自身特性的反映,它说明了外部世界某些层面自身存在的神秘性、不确定、模糊性等,它们不会随着现代科技的发展而完全消失,反而有可能持续存在,成为这个世界的有机组成部分。具体来说,尽管初步发展的现代科技曾经致力于消除外部世界的这些特性,以求实现这个世界的清晰透明,但是这个世界新的层面上的类似特性会不断涌现,虽然有可能不断减少,但是却不会完全消失,从而使现代科技的这种努力永远无法完全实现。现代科技的新发展对这个世界新特性的呈现,为作家和艺术家用文艺虚构的方式重新把握世界提供了新的可能,为文学艺术的新发展提供了崭新的空间。马尔库塞提出的倒转的“文明三阶段规律”实际上为现代科技与文艺虚构之间关系的辩证发展过程提供了理论基础,他认为,文明存在着三个阶段——“形而上学阶段”、人类正处于其中的现代科技阶段、人类将进入的“新的形而上学阶段”[19]。具体来说,他认为现代科技在发展的早期阶段可能会损害形而上学,而它的进一步发展则可能产生建立在现代科技基础上的新的形而上学,进而可能为建立在这一基础上的新的文学艺术的发展提供广阔的空间,他指出:“我曾提出倒转‘文明三阶段规律’并在对世界的科学和技术改造基础上‘重新确认’形而上学的观念。现在,同是这个概念,可以推广到科学技术同艺术的关系。艺术的合理性及其‘谋划’存在并确定尚未实现的可能性的能力,可以因而设想为由世界的科学技术改造来给予证明,并在那之中发挥作用。”[20]具体来说,现代科技的发展对虚构的文学艺术是一个“拒绝和补偿”同时进行的过程,它一方面拒绝和清除了过去古老的蒙昧的文学艺术形式,另一方面它的新的发展又在更高的层面为对外部世界的新感知、新想象、新虚构创造条件,从而创造出具有现代意义的新的文学艺术形式。以神话这种文学艺术形式为例,现代科技的发展一方面消除了旧神话,另一方面又在现代科技的基础上创造出新的神话,正如南帆指出的:“神话的时代已经逝去,它离人们已经十分遥远。……科学击退了神话……然而,人们没有料到的是,现今的科学技术业已具有这种能力——它甚至能随心所欲地制造‘真实’。相对于原始初民的神话作品,科学技术毋宁说是一个超级的神话制造者……”[21]事实也确实如此,人类社会的神话曾经仅仅抽象地存在于人类的脑海和观念之中、口头话语或者语言文字之中,因为缺乏现代科技的手段,无法获得更为生动形象的呈现,而当今高科技的发展为作家艺术家提供了新的科技手段,使远古时代抽象的神话前所未有地获得了更加感性的、生动形象的呈现,因此,正如Fred Forest指出的:“从长远观点看,正是机器,才使得我们回到了我们以往的那些伟大的神话中。”[22]不仅仅如此,利用新的高科技手段,还可以创造出以前从来没有存在过的新神话,例如利用新的数字技术,可以在影视屏幕上创造出超凡的神话形象如“蜘蛛侠”“阿凡达”等等。这一过程事实上也是利用新的科技手段推动虚构的文学艺术获得新的发展的过程,例如摄影机等机械技术设备所拍摄的影视画面不仅实现了对现实的生动逼真再现,它还可以借助虚拟现实技术,再造一个生动形象的新现实,从而使影视画面所呈现的现实生活世界和人造的虚拟世界之间的界限发生混淆,给人们带来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感觉,使人似乎进入一个神话的世界,为人们自由地进行想象和虚构开辟了崭新的空间,推动了虚构的文学艺术获得新的发展。简而言之,现代科技对虚构的文学艺术具有破旧立新的作用,它破除了作家艺术家原有的以感知、想象等为基础的文艺虚构世界,而它带来的新的神秘性、不确定性、超验性、模糊性又可能使作家和艺术家产生新的感知、想象,形成新的文艺虚构世界,从而促进文学艺术的发展。
文章来源:《测绘科学技术学报》 网址: http://www.chkxjsxbzz.cn/qikandaodu/2021/0505/586.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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